汉代是诗体变化的一个重要时期,如果简单以句式和句子的字数来分别诗体的话,古代的主要诗体形式在此时都基本上具备了,刘永济十四朝文学要略中有一节为两京当诗体穷会之变,已经表明了这个意思。不过,我们认为变化始于西京,完成于东京。四言诗作为诗经的嫡传,受经学影响,箴戒劝谏的意味多于抒情意味,西汉有韦孟论文网的讽谏诗。韦玄成的自劾诗和戒子孙诗,东汉傅毅有迪志诗。虽然张衡怨诗清典可味,曹操的步出夏门行。短歌行都有超迈前人之处,但是已无力挽救诗体的衰微。骚体诗本来自于楚歌,有很浓的歌体的特点,此时主要向两方面转变,一方面和辞赋发生融合,如梁鸿适吴诗,马积高先生赋史直接写作适吴赋。另一方面进入堂庙,以歌功颂德为主,风格典雅,脱离楚歌朴实自然的本色。五言诗在西汉不登大雅之堂,乐府机关不收,各种礼仪场合不用,故只在民间流行,也有部分诗人用来进行艺术创新。而到东汉时代,则逐渐成为诗歌的主流。七言诗是此时新兴的诗体,以后一千多年的诗歌发展中五。七言诗起着主导作用。汉代,尤其东汉时期正是这两种文体发展的关键时期。所以,在讨论东汉诗体流变时,这两种诗体将作为研究的重点。
一
清费锡璜汉诗总说谓:三百篇后,汉人创为五言,自是气运结成。“沈德潜说诗zuì@①语:风骚既息,汉人代兴,五言为标准矣。“五言诗是汉代最有成绩,且对后代产生过巨大影响的诗体,正像钟嵘诗品序中所说:五言居文辞之要,要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文人五言诗创作热潮的出现,使一些新的。更加广泛的社会生活内容都得以充分地表现出来。东汉五言诗,除作者情况相对明确及史载为歌谣谚语者外,我们习惯上把它们分为两大类,一类因为时代邈远,人世难详,故名为古诗。以李陵录别诗。从军诗和古诗十九首为代表。另一类,它们或在魏晋六朝乐府中演奏而被记载,或标题见于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或收于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或古书径称乐府者,统名之为乐府。其内容颇为总杂,内中以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等成就最高。尽管这些作品是中国诗歌史上的瑰宝,却因为在当时并未引起史家重视,从而造成人代冥灭,清音独远“的遗憾局面,甚至连其创作时代也未能断定。
五言古诗,大都是文人创作,艺术上有很高的成就,钟嵘称: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几乎可谓一字千金。“钟嵘诗品中提到的数量为五十九篇,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包括残诗残句共收录六十一篇。分别为:文选收古诗十九首,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详述见后),玉台新咏中古诗八首中的上山采蘼芜“。四坐且莫喧“。悲与亲友别“。穆穆清风至“四首和古绝句四首,古诗类苑据艺文类聚。文选注。太平御览。乐府诗集等辑录古诗三首(橘柚垂嘉实“。十五从军行“。新树兰蕙葩“)和古诗(步出城东门“),华阳国志·巴志中咏谯君黄诗。刺巴郡郡守诗。思志诗三首,艺文类聚中的采葵莫伤根“及太平御览中的甘瓜抱苦蒂“。青青陵上草“,另有残句八篇(其一为见于鸣沙石室古籍丛残类书残卷)。关于这些作品,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称: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辞。比类而推,两汉之作乎。“同意其中有西汉之作。钟嵘虽也说:王。扬。枚。马之徒,辞赋竞爽,而吟咏靡闻。“但在诗品·上品中把古诗放在李陵诗前,李陵是西汉武帝时人,依照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铨次“的原则,古诗中应有部分作品在武帝之前,枚乘恰恰生活在文。景之时。梁徐陵编玉台新咏把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西北有高楼“。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东城高且长“。明月何皎皎“及古诗兰若生春阳“九首诗归于枚乘名下,当不误。又十九首之明月皎夜光“。凛凛岁云暮“,经学者考证用太初以前历法,亦属西汉之作。其余作品冉冉孤生竹“,刘勰确定为傅毅之辞,去者日以疏“,钟嵘引旧说,疑此一类是建安中曹王作,又青青陵上柏“。驱车上东门“二诗言及东都,四篇作品当肯定成于东汉。十九首中余下五篇因无确凿证据证明为西汉之作,权归于东汉。
世传李陵。苏武赠答诗历来争议颇多,文选收李少卿与苏武诗三首。苏子卿诗四首。逯钦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收李陵骚体歌一首和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骚体歌见于汉书·苏武传,作者明确;录别诗全为五言,包括文选收李陵与苏武诗三首和苏武诗四首。古诗苑收录别诗七首。残句红尘蔽天地,白日何冥冥“及苏武别李陵童童孤生柳“一首。艺文类聚收苏武答李陵诗双鸾俱北飞“一诗,又有岩岩钟山首“。远送新行客“,古文苑等书作孔融诗,前诗文选注引作李陵诗,文镜秘府论引文有少卿以伤子为宗“语,和后诗内容相符,故逯氏收入李集。此外,逯氏又以为红尘蔽天地“二句和文选·陆机〈演连珠〉注引许由不洗耳,后世有何徵“二句为同篇;北堂书钞清凉伊夜没,微风动单帱“和文选·陆机〈拟明月皎夜光〉注引招摇西北驰,天汉东南流“为同篇;文选·〈三良诗〉注引严父潜长夜,慈母去中堂“和文选·〈王明君辞〉注引行行且子割,无令五内伤“为同篇。逯氏指出所谓苏诗实则出于李集,他说:
又检隋志,只称梁有李陵集二卷,不言有苏武集。而宋。齐人凡称举摹拟古人诗者,亦只有李陵而无苏武。据此,流传晋。齐李陵众作,至梁始析出苏诗,然仍附李陵集,昭明即据此选篇也,以出于李集,故文选苏武各诗他书尚有引作李陵诗者。要之,此二十一首诗,即出李陵众作也。
此说精辟。(注:见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336页(中华书局)。逯氏在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三册有汉诗别录一文,可参考。)关于从李陵集分出苏武诗始于梁代,也可以从钟嵘诗品看出一些迹象,钱钟书先生曾就诗品不录苏武诗提出质疑,说:顾罗网古今‘才子’,仅著李陵而不及苏武,已甚可异,或犹有可说;复标举‘五言之警策’,才得二十二人,苏武却赫然与数,‘子卿双凫’亦被目为‘篇章之珠泽,文彩之邓林。’不啻举子下第,榜上无名,而其落卷竟被试主选人本科闱墨也。“(注:引自钱钟书管锥编第4册1446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这或许是钟嵘一方面遵循历史载记仅著李陵,另一方面根据当时出现的意见而在诗品序中提到苏武诗,所以徘徊于两者之间。
刘勰文心雕龙说: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前代也。“知道在刘勰之前就已经有人怀疑,不过六朝时期的学者可以说还是坚信李陵有诗的,例如钟嵘就明白地把李陵诗放在古诗之后。近几十年,学术界也倾向于怀疑李陵诗歌时代的传统说法。我们认为宋颜延之庭诰所谓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是比较客观的。因为从作品看,除文选所定三首为西汉李陵诗外,中间确实混入其他人的作品,如苏武出使匈奴,十九年始归,归时与李陵告别,地点当在塞外,而诗中河梁“。江汉“。日南“等语皆与史实不符。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说:钦立曩写汉诗别录一文,曾就此组诗之题旨内容修辞等,证明其为后汉末年文士之作。依据古今同姓名录,后汉亦有李陵其人,固不止西京之少卿也。以少卿最为知名,故后人以此组诗附之耳。“逯先生的考证并不十分有说服力,将此组诗全部放在后汉末也难令人信服。不过,认为后汉亦有李陵其人的推测还是有参考意义的。今查后汉书·西南夷列传载,汉明帝永平(公元58-75年)中,@②都夷白狼。pán@③木。唐@④等百余国举种奉贡称臣,且献诗三章。益州刺史梁国朱辅遣从事史李陵与郡掾田恭护送诣阙,并上乐诗。知东汉中期有名李陵者,不仅有诗歌创作经历,而且有鸟西南飞“。俯观江汉流“。暮宿日南陵“。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都与其身世相符。所以,我们怀疑这组诗中烛烛晨明月“。晨风鸣北林“当属东汉李陵,而因姓名相同误入西汉李陵集中,艺文类聚八十二载古诗泛泛江汉萍,飘荡水无根“二句疑亦为集中作品。有鸟西南飞“。陟彼南山隅“句意颇同于屈原抽思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及望南山而流涕“句意。其余十七首虽不能定其作者,也当放在东汉。钟子歌南音“中说,不如及清时,策名于天衢“,不类西汉李陵语,李陵兵败,一家族灭,故于武帝怨恨最深,此从汉书·苏武传中和苏武对话中表现得最明白,恐不会在朋友私下的赠诗中称当时为清时“。相反,明帝永平正是东汉最兴盛的时代,不仅后代人这样看,当时人也这样看,班固东都赋中的颂辞就足以说明。童童孤生柳“中有依依恋明世“语,当作于东汉中期。(注:按此处的观点及材料均为赵师所提供。)
当代学者多以为古诗产生在汉末桓帝。灵帝之际,执此主张者的理由大致有二:一是从五言诗体的发展来考察,认为傅毅与班固同时,而班固咏史,质木无文“,只是完成了五言诗的体裁,与班固伯仲之间“的傅毅当然不可能作出佳丽的古诗来。二是从作品内容来考察,认为这些作品表达知识分子失意沉沦之感,反映了东汉末期社会动荡前夕矛盾斗争的侧面。(注:说详游国恩等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一)。刘大杰著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及马茂元著古诗十九首初探。)
实际上,这两个理由的说服力都不足:第一,用个人的诗歌成就来类推整个时代的诗歌成就,在逻辑上本来就欠严密。况且班固所存几首佚诗,也颇有含蓄蕴藉之意。如太平御览卷八一五所引:
长安何纷纷,诏葬霍将军。刺绣被百领,县官给衣衿。
借以刺朝廷对亲贵宠幸之过。又北堂书钞卷百二十二所引宝剑值千金,指之干树枝。“太平御览卷三百四十四所引延陵轻宝剑“,虽为断句,寄情亦深,入之古诗十九首中,未见不及处。今所存班固诗皆咏史,而非无兴寄之作。事实上,五言诗在东汉时期大量出现并非偶然现象,西汉时的邪径败人田“等民间歌谣,虞姬的和项王,枚乘的九首诗作,戚夫人。李延年。班婕妤等人之作都表明早在西汉文帝武帝时代五言诗在民间。妇女中和个别不太受时俗观念束缚的文人中有相当发展。而东汉明帝时之李陵亦有一定数量的别诗,则五言诗之大量产生,不一定到东汉之末。第二,任何时代都有生活的成功者和失意者,汉文有道恩犹薄“,知识分子的仕途失意沉沦落拓,固然多与政治黑暗相关,但也不能完全将其失志归结于此。此后,汉末的赵壹身处社会最黑暗的时期,有秦客诗和鲁生歌表现直士不遇之情,和古诗十九首比,就别是一种风味了。东汉李陵诗和古诗十九首写亲友离合,人生悲欢,并没有对社会的直接批评,语气含蓄委婉,温柔敦厚,也可以看出是在社会相对稳定,人情相对平和的环境下写出来的。(注:张如倩。张启成古诗十九首创作时代新探(贵州民族学报1990年4期)和赵敏俐汉代诗歌史论·文人五言诗新论(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12月版)都举出大量证据说明古诗中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思想并不始于汉末。赵敏俐书中又指出班固咏史诗质木无文“仅代表个人创作,不能说明当时五言诗发展水平。)
东汉五言乐府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包括残句共收录四十一篇,它们是:江南。鸡鸣。陌上桑(日出东南隅“)。长歌行(青青园中葵“。仙人骑白鹿“)。君子行(君子防未然“)。豫章行(白杨初生时“)。相逢行(相逢狭路间“)。长安有斜狭行。陇西行(斜径过空庐“)。折杨柳行(默默施行违“)。艳歌何尝行(飞来双黄鹄“)。艳歌行(翩翩堂前燕“)。白头吟。怨诗行(悠且长“)。梁甫吟。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枯鱼过河泣。离歌(晨行梓道中“),文苑英华所收箜篌谣(结交在相知“)。上留田行,选诗拾遗所收古八变歌。艳歌(今日乐上乐“),文选·笙赋注引古咄jiè@⑤行(枣下何攒攒“),文选补遗收视刀环歌(常恨言语浅“),匡谬正俗引古艳歌(兰草自生香“),齐民要术引fán@⑥胜之书的古歌(高田种小麦“)及各类书中残句十五种。见于宋书·乐志的江南。鸡鸣二诗据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考证为西汉作,证据可信,故从。(注:江南中西和北协韵。萧涤非曰:当为世传五言乐府之最古者,殆武帝时所采吴楚歌诗。西北二字,古韵通,楚辞·大招:‘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是其证“。鸡鸣有后出郭门王“句,萧氏曰:长安当西汉时,城门外别有郭门也。“)白头吟,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诗自绝,相如乃止。但诗比兴笺说:玉台新咏载此篇,题作皑如山上雪,不云白头吟,亦不云何人作也。宋书大曲有白头吟,作古辞,御览。乐府诗集同之,亦无文君作白头吟之说。自西京杂记伪书,始附会文君,然亦不著其辞,未尝以此诗当之,及宋黄鹤注杜诗,混合为一,后人相沿,遂为妒妇之始,全乖风人之旨。且两意决绝,沟水东西,文君之于长卿,何至是乎。“此说是也。文心雕龙。诗品论汉诗,皆不及卓文君,亦可补充此说。又宋书中白头吟文字与此有出入,是晋乐所奏曲,非原诗。则原诗或东汉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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