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叙事语言与形式的平淡:语言形式的平淡并没有减弱汪曾祺文章的感染力,读者好像信步走在书中的小县城,那些故去的人和事纷至沓来,远久的记忆暖烘烘的照在身上,洒下暗沉沉的影子。《冬天》里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喧腾腾的稻草香气、取暖的脚炉、手炉;冬日里吃的冻豆腐、乌青菜、黄芽菜、咸菜慈姑汤;冬天玩的踢毽子、抓子儿游戏;下雪天的腊梅花、天竺果,没有过多的场景描写和精美的修饰词,似乎是在记流水账。文章语言朴素,篇幅短小,形式简练,但却充满了画面感,每一帧都美的让人不忍心触摸。《草巷口》里回忆故乡杂事,没有具体的目的,只是随性而写,似乎没有章法,结构很是平淡。文章描写卖草买草的过程、油面店的糕点、源昌烟店的烟种、卖“耍货”的摊子、“茶炉子”、“澡堂”、香烛店里的小媳妇、“碾坊”、“酱园”……洋洋洒洒,如行云流水,信手拈来。这个草巷口作为一个具有地域性的场景,曾出现在小说《八千岁》与《大淖记事》中。上述两篇散文叙述的形式都是平缓的、描绘的语言都是朴素的、抒发的感情也都是淡淡的,但却向读者传达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与满足,都不约而同地体现了汪文的特色。
其次是描写对象与内容的平淡。汪曾祺对故里人物的回忆是以无比平和舒缓的旋律展开的。不难发现,在他的笔下,不管是哪种行业人物,都是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都是平常百姓的平凡人生。他以平淡的笔调、简炼的描述,真实的情感在白纸上晕染出层层叠叠的人间至情。例如《吴大和尚和七拳半》,这篇文章描述的是家乡市井升斗小民的生活。吴大和尚是开烧饼饺面店的,这种店在作者的家乡很常见,是居民生活中的一部分。汪曾祺花了很多的笔墨来写烧饼的种类、饺面的规格,不过他着重写的还是人,比如吴大和尚的老婆——一个在童年的作者看来十分美丽的女子,她的眼角有着桃花一样疤痕,勤劳能干,但常常被吴大和尚殴打,最后与别人私奔了。有着七拳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也就是作者回乡之后,新开张的烧饼店的老板。这些描写对象都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故去的人事、新生的希望在汪曾祺平淡的笔触下一一展现。类似题材的小说还有早期的《异禀》,以一个卖“熏烧”的王二的发家史为主线,保全堂的陈相公的学徒史为副线,讲述了一个“不悲不喜”的故事。这篇小说的内容并没有太多出奇之处,主要叙述的就是王二以勤劳致富的过程。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没有一波三折,汪曾祺好像只是用客观公正的态度记录下这件市井中常有的事,并没有节外生枝。不过,作为读者,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汪曾祺是以悲悯的,同时也是嘲谑的笔调写了这个有关人性的故事。所以,描写对象与内容的平淡恰恰是汪文的独到之处。
有论者提出,这类小说都描写记忆中美好的家乡,容易使得旧人旧事美化,产生“虚假的温暖”。本文不同意这个观点。首先从性情上看,汪曾祺不是一个情感泛滥的作家,从来不会无病呻吟;其次从审美追求上看,他是一个自觉追求天然的写作者,讨厌矫揉造作;最后从人生历程上看,时光与苦难打磨出了他的睿智与宽容,丰富的人生经历加上始终如一的童心,使他的文章拥有了特殊的风味——看似平淡而韵味十足。综上所述,汪曾祺回忆旧人旧事的小说不是“虚假的温暖”而是“真实的温暖”,也就是说汪曾祺的文章真在平淡。就算在他的一系列以北京、上海、昆明、张家界为背景的作品中,那股掩抑不住的人间情怀、日常美感,同样能够被读者所感受,虽然地域不同,而他所描写的,仍不过是平凡人物的平淡生活。汪曾祺笔下的温情从来都不是虚假的。论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