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葛亮小说的怀旧意识

（一）追忆传统文明

《浣熊》是葛亮的一本短篇小说集，以香港为坐标，描写了这个大都市中的新旧人事。在《浣熊》一书中，葛亮的眼光所聚焦的不是极具中环价值的繁华地带，他看到的是一个民间的香港，其中充斥着现代化进程冲击下传统日常的瓦解以及物欲生活中人心变异的怪相，在这个日渐壮大的城市中，华美只是它的外壳。正如葛亮在《浣熊》的扉页中所写：“这城市的繁华，转过身去，仍然有许多故事，是在华服包裹之下的一些曲折和黯淡”。然而他要呈现的香港，不同于张爱玲笔下的传奇故事，通过一双旧儿女的爱情历险，缅怀的是香港在硝烟前的浮沉旧梦。葛亮笔下的香港城，通过描写传统的消逝，反映的是高楼大厦的繁华景象下所遮蔽的残酷。“她侧了脸望过去，到处是轩昂的楼。这城里的繁华是速成的，没有推陈出新的过程，而是新的将旧的在一夜之间席卷而去”[1]p(157)。葛亮借人物之口说出他对香港的感受，在现代文明的进程下，这个城市迅速抛却了传统和陈旧，在一夜之间焕发出了国际都会的样貌。在新的席卷旧的的过程当中，现代与传统的矛盾日益尖锐。《杀鱼》里代表现代文明闯入的剧组，用聚光灯照亮了古朴的小渔村，灯下传统的手工渔业方式和现代的机械化捕捞相互对抗，老一辈村民以极端的方式保护传统，但年轻的新一代人却被电影明星等现代化娱乐产业所吸引，他们跌入了那个梦幻的光影世界，同时也陷入了既难坚守传统，又在现代游戏规则下不知所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此外，人心也在发生着变异，《猴子》中以一双猴子的眼睛窥见了这个城市繁华表象下冷漠肮脏的一面，一个人可以为了利益处心积虑地毁灭另一个人，男女之间毫无道德的苟合；《龙舟》中少年于野的继母怀的却是于野的孩子，于野又在和一个死去已久的女孩的尸体交合后自杀；《退潮》中来自大陆的她，丈夫去世，在身心压抑了四年后，偶遇一个小偷并与他发生了一夜情，第二天却发现被小偷绑在了床上并被偷走钱财。这些不可思议的故事，真实地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看似荒诞不经，实际上它们包裹着同一个真实的内核，就是城市生活中人性的丧失，都市人内心的虚无。葛亮敏锐地察觉到了随着现代文明的席卷而消失掉的，不只是旧的、传统的东西，还有朴素的人性和道德。但作品中也有温馨的场景存在，如《杀鱼》中的阿爷，固执地坚守着落后的养鱼方式，实际上是为了时刻提醒新一代人不要只图利而忘本；《德律风》中的小满，来自贫穷的农村，没有城市人的圆滑，天真憨厚，善良正直，有着一颗柔软的心。他们没有被城市的功利所污染，在他们的身上保留着最朴素最光辉的人性。通过这两种人的对比，显然可以看出葛亮的用心，在现代和传统的对抗中，现代文明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就占了上风，然而在人性的对比中，作者更怀念的是传统文化中人的善良、淳朴的精神。论文网

除了发生在香港的故事，《泥人尹》这个短篇定位于南京，以做泥人的尹师傅的故事追忆了南京城中已被渐渐商业化的古迹以及传统手工艺的凋亡。葛亮曾在一个访谈中说过夫子庙是南京最有南京特色的东西，但有一年他突然注意到它的楼下出现一个巨大的金黄色字母 M，这家老字号难以维持经营，不得不把楼下租给了麦当劳，一刹那葛亮的内心感到了撞击，他觉得他要用笔记录下这些正在默默地、无奈地被改变的地方。[2]从《泥人尹》中不难看出葛亮对于这些极具南京特色甚至可以说是组成南京文化的一部分的传统文明的消逝有着深沉的失落与惋惜。葛亮描写了对他小时候来说是乐园的朝天宫的一系列变化，先是建了整齐的博物馆，后来又翻新了午朝门的明故宫，古朴的朝天宫已经渐渐变化成放风筝的广场了，越来越萧条，也越来越现代化、商业化。从葛亮的描写中可以看出，那些代表南京气质的传统的古迹已被现代化、商业化所侵蚀，南京作为六朝古都的底子里的雍容大气似乎也沾染上了市侩气息。在《泥人尹》中，葛亮不单单惋惜了传统古迹的失落，还有对传统手工艺者难以坚守匠人精神、传统价值观念在现代化城市中无法立足的扼腕。《泥人尹》中的尹师傅可以说是传统的老艺术家的代表，“有真本领且脚踏实地”[3]p(44)，尹师傅是个泥塑艺人，有着坚韧、清冷的品性，沉默寡言，总是很安静地专注于手边的事情，不为外物所动，时事渐变，“什么都在变，不变的大约只有尹师傅的泥人摊”[3]p(51)，商业文明的发展对传统手工艺人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尹师傅仍然多年如一日，虽然后来有外国人看中了他的手艺，想与他合作，他却说“离开了朝天宫，我就什么都不是”[3]p(53)，尹师傅拒绝了获得财富的捷径，他不为外物所动，坚守的是内心的、精神的自律，然而故事的后来尹师傅也不得不为了救儿子答应与外国人合作，最终积劳成疾，终于故去。尹师傅是极具魏晋风骨的一个小人物，内心坚定自守，做事隐忍自持，尽管一生渺小卑微，却自有平凡而坚韧的力量。葛亮通过这样一个小人物，并不是想挖掘什么深度，而是想写出一个人的存在，他在世间的光景里沉浮，有选择，有无奈，也有宿命，但是，打动人的是他的平静。这种平静，渗透出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借助于“泥塑”这种民间艺术向外张扬，无声的泥塑作品，传导出的却是生命、文化和历史的信息，它的魅力从尹师傅的手里发散出来，产生巨大的征服力。尽管生活变质了，可是，在尹师傅的手中，这种古老的民间艺术，这种艺人的情操却没有变质，他的作品在世间流转和传扬时，尹师傅的声音就变成绵延不断的绝响。这份情操在当代是绝有且难得的，葛亮通过对这样一份情怀的追忆，传达出的是对中国传统价值观念和民间精神的遥想。